当朱生豪先生的近千篇“小言”作品摆在我书桌上的时候,我禁不住心头的惊喜。
朱生豪先生(1912—1944)是我国现代最杰出的文学翻译家之一。出生于浙江嘉兴一个破落的商人家庭。1929年入杭州之江大学,主修中国文学,同时攻读英语。毕业后于1933年在上海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。在此期间,他以深厚的文学功底,写有古体与新体诗集多部,如《古梦集》、《小溪集》、《丁香集》等。可惜在抗日战争爆发后,这些已厘定的诗集一并被毁。朱先生从24岁起,以宏大的气魄,坚韧的毅力,经数年呕心沥血,翻译出版了《莎士比亚戏剧全集》(含戏剧31种)。朱生豪先生英年早逝,只度过了32个春秋。他所译莎剧《全集》由世界书局出版后,轰动文坛,被时人叹为“宏伟的工程”、“伟大的业绩”。我喜爱朱生豪先生的译作,在欣赏之余,常常萌生一种企望:如能读到朱生豪先生原创作品,那将是多么大的幸事啊。朱先生的译作无疑表现出他非凡的才华和卓然的风格,但翻译毕竟是要忠实原作,难以尽情抒写,而原创作品最能显现作家的思想、品格、情操和创作个性。要真正全面地认识朱生豪先生,阅读他的原创作品是不可缺少的。多年来这个企望未能如愿,如今却不期而遇,怎能不喜出望外。近千篇“小言”,是朱生豪先生最重要也是唯一系统的原创作品,是具有独创性的时政随笔散文,在文坛上可谓独树一帜。
“小言”是朱生豪先生在1939年10月至1941年12月任《中美日报》编辑时为该报撰写的专栏作品,每天一篇或两三篇不等,字数最长的不过千字,最短的百余字,历时703天,共发表1078篇,剔除若干“奉命而作”、经他人改过的以外,有1007篇属于朱先生个人的创作,由此可看出朱先生的勤奋、敏捷和旺盛的写作热情。“小言”这个词古已有之,最早见于《礼记》。唐人孔颖达解释:“小言,谓立小事之言。”陆德明称:“言不入道,故曰小言。”这些都不适用于朱生豪“小言”的含意。朱先生的“小言”评点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世界风云、国家大事。文中张扬正义,揭斥邪恶,充溢着济世之情和浩然之气。这些“小言”立大事而入大道,不可以旧说称之。据作者当年的同事范泉先生说,朱先生曾对作品名目做过解释:一是“每篇字数都很少,具有短、小、简、轻的特色”;二是“小”为谦词,表示“仅供读者们对某一特定事物在思维取向上作为参照而已”(见朱尚刚《诗侣莎魂》)。这是从文体特点上作的概括。朱先生的“小言”是大手笔写小文章,小篇幅写大气势。
这些“小言”写作于“孤岛”上海,那里在日本占领下已是一片白色恐怖。在孤岛文坛上,除了附逆文人的梦呓和若干作家萎靡的呻吟之外,难有战叫的声音。而朱先生借着美商的《中美日报》这一角阵地,为民族大义奋笔疾书,每天都向侵略者掷出匕首和投枪。千篇“小言”,表现了朱生豪先生在民族危难的关头,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高贵品格。
朱生豪先生的“小言”显示了他敏锐的思维和对世事的深刻洞察力。“小言”写于二战最艰苦的年头,世界充满着权谋和诡计。要准确地点评世事,不仅要占有大量的资料,广博的知识,还要有去伪存真的眼光和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洞察力。朱生豪先生的“小言”对世态把握准确,理解深刻,勾勒清晰,读之令人警醒,耐人寻味。即使在二战史已经得到充分研究和描述的今天,重读这些作品,仍然看到它智慧的火花和思想的闪光,这是一部生动的二战史和爱国主义佳作。据范泉先生说,朱生豪先生为了写作“小言”,每天都收集大量的中外文信息资料,深夜挑灯,进行深入的比较抉择,分析研究,直至有感而发。可见每篇作品,哪怕是三言两语,都凝聚着朱先生的心血和才智。
同作者的译作一样,这些时政随笔语言瑰丽多彩,气势灵动,庄重而不失幽默,令人赏心悦目。作者善于选择各色人物的遮遮掩掩、作态伪饰、虚张声势、矫情悖理的种种言行,加以重笔点拨,使其真相毕露,神态活现,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作品的标题构思精巧,生动形象,如《太平洋上的插曲》、《三气希特勒》、《捞不到鱼的浑水》、《急惊风与慢郎中》、《一九四一年式的恋爱》、《奇境中的爱丽丝》、《寻找耳朵的眼睛》、《人咬狗的新闻》等等,充满了韵味和情趣。作品写法灵活多样,除一般小品文的写法外,还有短剧式、诗体式、格言式、对话式等等,文随意走,挥写自如,显示出大手笔、大写家的气派。
阅读“小言”,可以更深刻、更全面地感受到朱生豪先生的高尚的人格、博大的胸怀、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杰出的才华。这些作品与他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所显示的魅力一样,都令人感动与敬佩,因此也使我们更对朱生豪先生英年早殒而深感痛惜。有幸的是,《朱生豪“小言”集》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让我们在莎士比亚译作的光环之外,又看到一个自身在燃烧发光的活生生的朱生豪先生。
这里还要说一下,“小言”的整理者、朱先生当年的同事、好友文学研究家范泉先生,在编完这部书稿之后也于去年12月溘然长逝,真可谓是友始友终了。范老在人生最后两年间,使被历史封尘了半个多世纪的朱先生的原创作品重见天日,这足以告慰于故人。